院办 廖 文
1973年一个明艳的午后，洛杉矶东北同乡会总干事肖朝志驾车带着一位76岁老人从迪斯尼乐园归来，午后的阳光闲适洒落茵茵草地，空气中弥漫着典型地中海气候的爽朗与温暖。老人专注望着港城郊区尚未开垦的土地，忽然，她发现路旁荒地草从间一幢灰色小屋，屋门上“农舍出售”的牌子在风中摇摆，老人发现了宝贝似的，不假思索买下，并用近6年时间将其变成了草木繁茂的伊甸园。直到1979年秋天，美国凯斯尔旅游集团公司看中了这块数千坪的绿地，拟在此兴建旅行大厦，多次商洽购买，最终女主人以每坪3万美元的价格出让全部绿地。这不过是她若干房产投资成功中的一次，她还买下了两处著名的居所，一处是英格丽．褒曼曾经钟爱的林泉别墅，另一处是伊丽莎白．泰勒的故居。与两位蜚声世界的女明星相比，她的传奇毫不逊色，她就是民国时期东北第一夫人，张学良的发妻于凤至，这是《少帅》荧屏外的那位张夫人。传记中这样写她迟暮之年与孙辈们的对话：“我将所有的钱都用在买房子上，就是希望将来你们的祖父一旦有自由的时候，这别墅可以作为他和赵绮霞两人共度晚年的地方，这也是我给他最好的礼物”。
想此段对话，再观《少帅》传奇中由宋佳饰演的那个高挑清瘦、内敛沉稳、人情通达、隐忍独立的于凤至，我想，从女性的视角，很多人都无不叹服，尤其是她收留赵四小姐的一席话一番做法，硬是让人忍不住眼角滚出泪珠子，心里痛得无语。
半个多世纪，林花谢了春红，太匆匆，她一直期盼着和少帅的重逢，只是，人生自是长恨水长东。直到1990年3月20日，93岁的她孤独长眠在洛杉矶比弗利山玫瑰公墓的黑色大理石下，这个愿望依旧没有实现。
曾经，我以为，一个女人婚姻幸福与否，是出身、教育程度、价值观、爱好、性格与外貌的综合作用，现在看来，或许婚姻幸福该是件太凭运气的事。
从于凤至与张学良的结合开始，她就以一个熟女的方式出现，懂进退，知分寸，温顺与坚韧并有，理性与才气皆具，既珍爱自己也不妨碍他人，可这样的她，却换不来期望的幸福。爱情从来就不平等，你的宽容知礼就是比不上她的巧笑倩兮，你的才华横溢就是敌不过她的娇嗔痴嗲，又或者仅仅是阴差阳错的变故，你依旧与他失之交臂。不然，苦等了张学良50年的于凤至又何至淒凉得让人心疼？
不是她不够好看。留下的记载中，照片上的她古典而美丽，既便与宋家三姐妹站在一起气质也很出挑；在高尔夫球场挥杆时纤瘦而优雅；穿着时髦的貂皮大衣和少帅十指紧扣行走街头更是一对璧人。纵然一定要把她与小她14岁的赵四相比，我以为也应是各有千秋，一个胜在从容优雅，一个美在轻灵俊秀。
不是她出身低微的高攀。她是张作霖钦定的儿媳，作为东北王的张作霖未发迹时曾深得她的富商父亲于文斗的帮助。她还认了宋美龄的母亲做干妈，被视为宋家的第四个女儿。
也不是她缺少才情。与14岁便流连舞场而后离家私奔的赵四不同，她5岁入私塾，16岁考入奉天女子师范学校，嫁入张家后，她还主动到东北大学南校法科旁听。据传，张学良的笔墨也属上乘了，在她面前却自愧弗如。她能与他共同赏玩徐渭的《葡萄图》、陈洪绶的《莲花鸳鸯图》，以及石涛、任伯年的书画真迹。传说她留印“鸾翔鉴赏”“古翔楼”，因为她字“翔舟”，是当时东北著名的才女。
她处事足够得体熨贴。《少帅》中呈现的画面：张作霖去世后第一个大年初一，夫妇俩正装肃立，在遗像前拜年默哀，她一一给各位姨娘行礼，希望体谅少帅的难处；象往年一样，组织全家聚会，给弟妹压岁钱，还打破沉闷放了鞭炮。可是，在这得体的前一夜，夫妻俩执手痛哭，她对他说：“汉卿，千万克制，别倒下！”她的大度少有人妻能及。我一直认为，若没有她的成全，赵四成不了传奇，至少削弱了人们对张、赵二人传奇的谈资。
她懂他的悲喜。在他被软禁的头几年，她一直陪伴在他身边，当时的光阴有多痛苦，她从来没有说，但她却因多年心情郁结患上乳癌。她心疼他的不能自由，看着一个在战场上拼杀的军人，日复一日落寞地被关在小屋里唱《四郎探母》，她焦灼痛苦又无能为力，最终大病。直到少帅提出：你不如去美国看病，也为我的自由向世界呼吁。如此，她才答应暂时离开，分别时，他对她说：“为张家保留骨血和人脉”。想不到，这个“暂时”竞然成了“永远”。
她总是记得他对她的好，在美国的日子里，她为他的自由四处奔走，给台湾当局造成了极大压力，《纽约时报》也曾载长文抨击台湾长期羁押张学良的作法。
但是，这些又怎样呢？即便她那么好，命运也没有对她特别优待。初到美国，她经历了化疗和两次大规模的胸外科手术，不仅头发掉光，而且左乳摘除，我想她真是个太坚强的女子，硬是闯了过来。在生活的挣扎中，学外语，学炒股，投资房地产，照顾孩子的学习和生活，挚着的规划着和少帅的未来。
怎料，等来的却是一张离婚协议书。据说，当时少帅为她写了一首诗：“卿名凤至不一般，凤至落到凤凰山，深山古刹多梵语，别有天地非人间”。看到诗，她伤心地哭了。我固执的觉得，传奇有多动人，真相就有多渗淡，几乎所有的传奇都隐藏着不和谐的画外音。张学良在与于凤至、赵四和谐相处多年后终于碰上了选择题：如果被终生幽禁，只能有一个女子陪伴，她会是哪一个？而答案还只能是二选一的单选题。怕别人像掐死一只笼中鸟一样掐死他，于凤至决然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，从此，他成了别人的丈夫，但是，她一生的签名，始终是“张于凤至”。
漫长的孤独岁月里，命运夺走她身边的3个儿子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恸，她是真正尝遍了，晚年，她身边只有大女儿张闾瑛夫妇陪伴。唯一的补偿是，她的投资越来越成功，她成了洛杉矶华人圈的骄傲。可是，对于一个孤寂的老妇人，这些都是身外之物，她把两处别墅都按当年北京顺城王府家里的居住样式装饰，自己住一处，另一处留给张学良和赵四。
她一直等到93岁，她墓碑上的名字是凤至．张。在她心里，他永远是她的丈夫，她吩咐在她的墓旁留个空穴给少帅，希望在另一个世界相伴。可是，赵四也在夏威夷神殿谷墓园自己的墓旁留了个空穴，两个女人无声地给少帅再次出了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。最终，就像生前的选择一样，少帅在夏威夷长眠，凤至．张，成为一个永远回不去的梦。
我佩服她，心疼她，感慨她，如果说人有偏心，我也愿在字里行间格外的偏爱她。读她的故事，我曾不只一次的想：为什么不能是陌生花开缓缓归？为什么却归宿如斯？如果她在天堂看到自己墓边寂寥的空穴，是否会后悔？
后悔在某个隔着烟尘的午后黄昏收留了那个跪地哭求的女孩，自己的家庭从此再不完整；后悔当年阴差阳错离开西安，没有力阻少帅陪蒋介石去南京，挽救他于大半生的监禁；后悔曾经要求赵四在她患病期间照顾少帅，成全了别人的旷世奇恋，自己却落得个孤老终生；后悔自己的矜持、宽容、大度，独自斟饮孤独与思念的苦酒，实不如伏在他肩头痛痛快快大哭一场……
都说少帅是懂感情的，所以会评价于凤至是最好的夫人，可这又如何呢，结果是他最终没有选择她。
迟暮的张少帅到底是糊涂了，还是辜负了？我想是辜负吧。就像专栏女作家李筱懿说，我们总是辜负最爱我们的人，我们总是习惯性忽略对我们最好的人，因为我们野马奔腾的心里明镜似的清楚，伤害她们的代价最小，她们的度量因爱而宽广，永远会不计前嫌地原谅，设身处地地原谅，所有的苦涩也会心甘情愿独自去扛。
…………
凡尘中观传奇，觉往事如烟去。初夏星夜，窗外有微风吹来，想起徐悲鸿先生与孙多慈小姐无奈离别时赠写的诗：
耿耿星河月在天
光芒北斗自高悬
几回凝望相思地
风送凄凉到客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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